2016年11月27日 星期日

第九章 登樓賦

翌日,華佗、樊阿和杜明文三人一同再去探視病人,得知病人已經有「放屁」,於是交待僕役先煮一些稀飯給病人吃。放屁代表腸子已經開始正常蠕動。

杜明文心裡覺得神奇,沒想到在這醫術不發達的年代,竟然已經有了開腹手術。只是中國數千年的文明裡,醫學實則未跟著時代的演變而日益精進,尤其外科醫術就是停滯在一千八百年前的東漢末年,華佗變成了一個沒有辦法超越的頂峰,甚至於他的醫術變成了奇蹟傳說。而在西方呢? 據四千年前的巴比倫文化漢摩拉比法典的規定,醫者實行重大手術開刀救回自由人生命,可得現今約八十克銀子,如果是奴隸,則得五分之一; 如果是接回斷掉的骨頭,可得四十克銀子,所以外科手術其實在四千前就已經是常見的醫療行為了。但是真正人類外科手術現代化的轉戾點是西元1867年英國外科醫師李斯特( Joseph Lister)首倡無菌手術,才克服了以往容易感染的問題。

「華大夫,我想請教,你是怎麼發現盲腸炎這個病的?」

「喔,我發現一些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如果患了嚴重腹痛,尤其是右下腹,就有可能是這個病,以前解剖過幾個因此病病逝的年輕人,所以我就這麼開腹。如果這盲腸還沒破,病人較有可能生存的希望,反之則希望不大。但是如果沒有開腹,幾乎都會沒命 。」

杜明文想想也是,盲腸炎或是更精確的說是闌尾炎( Appedicitis),可能每七個人在其一生之中曾經得過這樣的腹部急症,尤其年輕力壯的時期是發病的高峰,身為一個當代有名的外科醫師,當然可能會歸納出這樣診斷。

「那,你要怎樣克服『感染』的問題?」

「感染 ? 杜老兄,這詞我聽不懂。」

杜明文一下子意會到自己講出了現代的名詞,但是他又無法說出精準的替代用語。「華大夫,我是說,例如傷口的地方會發炎長膿之類的。」

「你是說『發癀』啊?! 所以我叫樊阿把刀子這些器械,和我們的人手都先用烈酒『消癀』啊。」

杜明文突然想到小時候媽媽會叫他不要去亂碰傷口,也不要讓傷口沾到水,因為「手有手癀,水有水癀」,不然傷口就會發癀,沒想到這樣的觀念就流傳了下來。只是虎克(Robert Hooke)發明了顯微鏡,巴斯德(Louis Pasteur)發現了細菌與疾病的關係,歐洲的科技文明因為不斷的經驗累積而在十九世紀主宰整個地球,而有著輝煌歷史的中國文明則是停滯不前。雖然華佗己經有了基本的無菌概念,此概念雖然在文獻上記載皆知,但是後世卻沒有任何效法,或是發揚光大的人。中國醫界敬視華佗如神明,卻沒有任何醫者能夠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再往前進一步。

而在巴斯德揭露微生物與感染症的關係前,世界上的文明都是籠統的以為引起感染是「毒素」所致。

劉表使者大病好轉的消息傳到了曹仁那裡去,曹仁特別安排了一場晚宴,差人來請華佗等人參加。華佗本人沒有什麼意願,倒是樊阿和杜明文十分興奮,特別央求華佗一定要帶他們去。

進了太守府,再進了宴會的廳堂。現場就只有五個桌子,那桌子其實像現代的矮茶几,吃飯的人則是盤坐在桌子後面。一個桌子兩個人坐,樊阿拉著華佗坐在一起,杜明文看看現場有點尷尬,也只能往另一個個頭嬌小的漢子旁邊坐去。他認得坐在他正對面的那一個人是那一天和趙雲作戰的.......李典,他禁不起好奇要問一下坐在他旁邊的那位 :「敝人杜明文,請問將軍是?」

「俺乃折衝將軍,樂進是也。」

「久仰,久仰........... 」。果然史書上特別強調樂進身材嬌小,但是作戰勇猛,被評為「膽烈」。

坐在樂進旁邊的杜明文,心裡覺得很緊張,因為樂進是個粗人,動作很大。他滿臉都是鬍子,頭髮也長,時不時摸一摸又抓一抓他的髮鬚。樂進好像抓到了什麼東西,他的姆指和食指用力一搓,指尖上殘留著又黑又紅的污跡。杜明文看見了,心想這大概是「頭蝨」,但他又不敢明說。杜明文的心裡也害怕被傳染,又害怕被樂進認為不禮貌,所以他用屁股稍微移動離遠一點。

侍女群進來了,臉上舖著白粉,嘴唇上抹了口紅,她們依序跪在小桌前,拿著燭火把每個桌子上的燭台點亮。杜明文眼前的燭台是青銅做的,是一個童子撐傘的造型。侍女又擺上了一些木製餐具,不管是碗、盤都是外黑內朱,連筷子都是黑得發亮,杜明文突然明白了,這些都是漆器。漆器始於中國的石器時代,戰國時期就已經廣泛的應用於生活之中,在漢朝時變成了一種社會上時興的奢侈品。漆器文化接著往鄰近的國家傳播出去,日本又更進一步將漆器製造發揚光大。japan  一詞是漆器之意,china 則是瓷器。歐美國家初來東亞的時候,為的是做生意賺錢,這兩個東亞國家則因他們的特產而有了他們的外國名字。

魚肉等等菜色接連端上桌,一伙人吃得不亦樂乎,尤其杜明文從現代而來,吃慣大魚大肉,最近的粗淡飲食也令他頗不習慣,這一餐對他而言反而有一解鄉愁之感。

李典:「感謝曹仁將軍招待我們這些『腥』、『臊』。」杜明文聽到這兩字,起初沒聽懂,想了一下,忽然豁然開朗。我們台語裡稱吃大餐為吃「切操」,原是本字應該是「腥臊」,在古代是比喻很難吃得到的魚、肉類食物啊!!

曹仁喝了一杯酒,笑笑的說:「李典,聽說你被無名小子趙子龍逼下馬了,還因此死了好幾名騎兵。」

李典滿臉漲紅:「啍,運氣,運氣。下一回再讓我碰到,他就沒那麼好運了。」

坐在杜明文旁邊的樂進:「下回,我來吧!」他的語氣聽得出來,有一點是在嘲諷李典。

「你!」李典站了起來,雙眼直瞪過來,一手指著樂進,大聲罵。

「好、好、好,你們兩個又要吵了是不是?」曹仁趕緊出聲制止。

兩位將軍這下子才坐了下來。

曹仁: 「華大夫這下救回了劉表的特使,我想劉表應該會歸順曹丞相,丞相乃治國之能才,華大夫是否願意也投入曹營,做為軍醫的首席?」

華佗:「謝謝曹仁大人好意,華某只是雕蟲小技,天性喜歡雲遊,不喜歡打殺之事,遇人求診,便傾力相救,不問其姓名及貴賤。將軍的好意,在下心領了。」其實華佗早就害怕有這樣的情形發生,所以才會不願來赴宴。

「混帳,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嗎? 曹仁將軍都開口邀請了,你不過是個小小醫者,那來的這麼大的膽子?!」李典又跳起來大吼,他的腳用力向地上一踩,杜明文都可以感覺到地上傳來震波。

「嘿,嘿,我聽說華大夫還去劉備那裡替關羽治病,該不會也是奸細吧?!」樂進也不懷好意的說。之前曹操對關羽太好,惹得眾將官心中不悅已久,關羽又過五關斬六將,曹營裡的將官一提到關羽,馬上就會同仇敵慨。

華佗、樊阿和杜明文這時都嚇出了一身冷汗。尤其杜明文心裡想說,古代的醫者真是沒有地位的人,即使華佗已是名滿天下,李典和樂進還不是嚴峻以對?

曹仁此刻保持沉默,他想藉由這兩個彪形老粗給予華佗壓力。

「各位將軍,投軍真非華某所願。」

李典躍起,拔出他的長劍來,那劍身與劍鞘磨擦出一陣又大又刺耳的高頻尖銳音。華佗一臉無畏,樊阿則是嚇到抱頭躲在桌子後面。

「別這樣,別這樣。」杜明文想要說幾句話緩解氣氛,卻被坐在隔壁的樂進一手拉住他的領子,樂進將手舉高,緊緊勒住了杜明文的脖子。

這個廳堂裡的時間彷彿暫停了,一秒鐘都像是一個小時一樣的長。而曹仁又故意喝了一杯酒,再夾一塊肉,嚼完了才吞進去。

「幹什麼,都放下,華大夫是客人耶!」曹仁終於出來打圓場。李典收起了劍,樂進放開了領子。

「各位將軍,華某只是一名醫者,僅願救人。」

「那如果我病了,華大夫,救不救?」李典問。

「救,能救即救。」

「哈哈~華大夫真是一條好漢,來,我曹仁敬你一杯。」曹仁一飲而盡,「人各有志,就不要為難華大夫了。李典、樂進,你們兩個也敬一下華大夫。」

樂進敬了華佗之後,幫杜明文也斟了一杯。「老大哥,我也敬你一杯。」

敬完酒後,樂進又在自己的頭髮搔搔抓抓,指尖上又是一片污跡。杜明文好心的對樂進說:「樂將軍,我看你患有頭蝨症,這會很癢喔。」

「喔!癢死人了!大夫,那這該怎麼醫? 」

「恐怕,只有剃去頭髮和鬍鬚這招了。」

「那我那麼多弟兄,不就要全剃了,大家最近都有這樣的問題。」

華佗也走過來,往樂進的髮間梳耙一下,再看一下掌心,他說:「沒錯,是頭蝨。」

「哈哈哈~ 」曹仁笑開了,「上回夏侯惇啊,也是整隊都剃頭了,變成光頭獨眼龍了!你也剃了吧 !」

樂進自己也笑開了,他自己又斟了一杯酒,又往杜明文的杯子裡倒酒,杜明文連忙說不用了。樂進:「老兄,算你幫了我一個大忙。來,讓我為你斟酌,斟酌~~。」樂進把酒倒得剛剛好滿,杜明文舉起杯子,他看著杯子裡的酒膨出了酒杯的外緣而不溢出,這是表面張力的原理。突然間杜明文若有體會,原來台語裡,說做事要「準確」,其實是「斟酌」。斟酌在古語裡是倒酒之意,在現在的北京話裡引申為「仔細考量」之意, 而在台語則是「求準確」之意。杜明文突然感慨,一天之內,大老粗李典和樂進竟然讓他認得了兩個自己說了一輩子卻永遠不會寫的台語詞彙。

杜明文舉杯和樂進相碰,一飲而盡,兩人相視而笑,杜明文發現樂進的大鬍鬚其實藏著兩個深深的酒窩,他心想,樂進小時候應該長得很可愛吧 ! 沒辦法,這是小兒科醫師的職業病。

華佗一行人告別了曹仁,就往黃員外家去了,曹仁還特別叫個小兵舉著篝火帶三人回去。

再隔一天,因有人請華佗往診,是故杜明文又單一人去探視病人。他走到了那房子,看見病人已經起身在寫字,看來已經寫了好一會兒了,因為已經寫了長長的一篇。杜明文看那病人此刻是春風滿面,邊寫邊微笑。

「大夫,謝謝你,我覺得舒服多了。」病人一看見明文走進來,便抬頭說。

「腹部傷口還會痛嗎?」

「是的,還是會很痛。但是今天食慾不錯,早上吃了不少。」

「我看你在這大病未癒的時候,奮筆疾書。我想你此刻應該是文思泉湧。」杜明文很好奇眼前這個年輕人的身份,也許他也是一個有名的人,是誰呢?

「是啊,前幾天登上宛城的城樓,看見了宛城四周富庶景象,特別想記錄下來,那時其實肚子就有點不舒服了。沒多久後,病情加劇,一度我還以為死定了,可是又不願意死去,於是我在腦中反覆吟詠詩句。當你們為我開腹的時候,我心裡也只能靠這些句子來緩解我的痛苦。所以現在就迫不及待的要寫下來。」

「我可以看一下你的文章嗎?」「歡迎之至,不過我還沒寫完,只記錄了一些句子。」

杜明文先扶病人回床上歇息,拿起文章來看,裡頭還有不少塗改:「登滋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 覽斯宇之所處兮,實顯敞而寡愁. ..................。華實蔽野,黍稷盈疇,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華實蔽野,黍稷盈疇,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杜明文突然覺得熱淚盈眶,以前唸過的王粲《登樓賦》,最令人感動的就是這幾句,尤其是當年到了美國之後,總是看見美國的土地上有著好像無窮盡寬廣的富庶農田時,這幾句詞總會勾起他的鄉愁。他想起了自己在波士頓因為被國民黨的職業學生指為黑名單,而無法回台灣的過去。


杜明文才瞭解,他和華佗所救起的病人是王粲,劉表手下主張投曹的王粲,也是建安七子的代表人物,年輕的時候就曾讓蔡邕大表贊服。而王粲在這裡寫下了部份登樓賦的詩句,日後他再登上荊州的當陽城時,一舉發表了傳誦千年的《登樓賦》。

杜明文看著已經又睡去的王粲,此刻已是淚流滿面。

《華實蔽野,黍稷盈疇,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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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uis Pasteur 1822-1895
Nadar - Copied from Portraits from the Dibner Library of the Histor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reworked)
Joseph Lister 1827-1912

頭蝨
Pediculus humanus var capitis AKA head louse; public domain from http://phil.cdc.gov/. [1] Content Provider(s): en: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 (CDC)/Dr. Dennis D. Juranek Now in Commons also.[1]--Gyllenhali 15:08, 28 December 2005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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