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5日 星期日

第十七章 卿為何長跪不起

杜明文聽到了熟悉的胡琴聲音,便往人群中走去,一名舞孃胸前著一件短小的紅色舞衣,露著上胸的潔白皮膚和乳房的上緣,又露出肚臍眼。她紅頭髮,皮膚白皙,額頭挺,眼眶深,鼻子也尖挺,一看就知道是外國人。她正隨著胡琴的旋律在廣場中跳舞,張開雙手不斷的轉著身子,火紅的頭髮和頭紗都在空中轉起圈圈來,因為腰細,使她看起來更像一朵盛開的玫瑰。她的手環上結著鈴鐺,清脆的鈴鐺聲隨著胡琴而共鳴。胡琴聲暫停,她停下來,還維持著撓指如像孔雀的動作,她眼睛往圍繞的群眾掃了一遍,所有人都覺得被她看到了,所有人也看到了她的濃眉大眼和黑眼線。然後胡琴聲轉成急速愉快,舞孃開始拍起手來,再拿起地上的小桶子,往群眾的前面走去,只有幾個人投了五銖錢,然後人群漸漸散去。

杜明文看看那幾位在後面拉著胡琴的樂師也是一副外國人模樣,有一個年紀稍大的樂師還是編著像草繩般的鬍子。表演團體已經逐漸收拾起裝備,杜明文才走向前去投了兩個五銖錢。「多謝,多謝。」一個樂師大聲的說著,舞孃則是拉起兩邊裙襬,輕輕一蹲,表示謝意。

「請問你們是那裡來的人?」杜明文問。

表演團體似乎不喜歡被人家問出身的問題,於是裝做像沒聽到一樣,他們彼此之間則互相說著外國語言,然後頭也不回的就離開了,杜明文則是一臉錯愕。他意識到自己大概是講了不太適宜的話,可能讓對方覺得話中有歧視或是追究的感覺,所以他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於是不敢去追問清楚。其實杜明文的心中只是想要知道為何在漢末時期,位於亞洲東方的許都的街頭竟有著高加索人種出現? 他們到底是誰? 來自何方? 又為何消失在中國的歷史之中?

杜明文於是往司馬懿家走去,司馬師和司馬昭已經在家門口玩耍,還有另外一個小孩,喔! 就是滿炳,看來滿炳已經完全痊癒了。

世說新語裡有一個名笑話,話說滿炳的兒子滿奮很怕冷風,在一個北風冷冽的日子,司馬昭的兒子晉武帝司馬炎卻故意命令滿奮坐在北面的琉璃屏前,滿奮大概是沒看過琉璃,不知道透明的琉璃是完全不透風的,於是他一直喊冷,笑壞司馬炎了。杜明文想起了這則故事,再看看這眼前的情景,自己也會心一笑。

杜明文在司馬家稍做休息,有馬車聲叩樂叩樂的靠近過來,剛好停在門口,杜明文探頭看看,原來是楊修又來了。

「杜大夫,昨日蒙您削去腳上雞眼,今日走路起來就輕鬆許多,又蒙您共享鮓鮨,甚是感激。今日家父有疾,希望杜大夫可以往診一下。」

「喔!令尊楊彪怎麼了?」杜明文可是在乘時光機前就做了十足的功課,把三國時代的名人底細都摸得一清二楚。

「是手腳麻痺無力。今天早朝時,在乾清宮向皇上一跪,就站不起來了,還被皇上問:『卿為何長跪不起?』,連皇上都來幫忙扶他了,還讓他躺在龍椅上休息,幾個太醫看過了也束手無策,所以才特別來請求杜大夫的幫助。」

楊修這時遞上了一個紙包住的包裹,「杜大夫,這裡有一包草藥,您一定會用得到,請笑納。」

「謝謝。」杜明文收下了那包裹,他打開看一下發現是一些乾燥過的樹枝型草藥,但是其實他對草藥也沒有研究,所以就擱在一旁的桌上了。他心想這楊彪得的應是成人神經症狀的疾病,並不是他的專長,很有可能是難治的神經病變,他的手上也沒有任何可用的藥物,這趟去看診,大概出糗的機會大,尤其樊阿不在,他更生心虛,遲疑了一會兒。

「杜大夫,求您往診。」楊修原本是打了一個深揖,見對方沒有應允,他突然挺起,隻腳向前,正要蹲跪下去,杜明文趕緊雙手一伸把他扶起來。

「我去,我去。」情急之下杜明文也只能答應了,於是就隨著楊修前往楊府。

楊彪家世顯赫,世襲為臨晉侯。西漢時他的遠祖楊敞是司馬遷的女婿,曾經官至丞相。其曾祖父楊震、祖父楊秉、父親楊賜都曾經是東漢時的文官之首-太尉,而楊彪是東漢最後一任的太尉。建安元年(公元196年)時,曹操將獻帝遷到了許都,從此開始挾天子以令諸侯,他明知道袁紹是比自己更強大的對手,所以他利用獻帝的名義來做了許多表面工夫,包括請楊彪讓出太尉的位子要招袁紹到許都來,又封袁紹為大將軍,袁紹當然不會傻到放棄自己的根據地到曹操的地盤裡去,所以也就形塑了袁紹違抗天子命令的形象,也強化了曹操討伐袁紹的理由。而自楊彪之後東漢就再也沒有太尉這個官名。建安十三年六月,原任司空的曹操廢棄了東漢時司徒司空和太尉的官名,改置西漢時的官名-丞相和御史大夫,曹操也就自任為丞相。

楊彪正癱軟的躺在臥床之上,神智清楚,亦可言語,可是就是手腳不聽使喚,手腳都只能出一點力,手不能舉過肩膀,腳也只能往前小伸,無法走路。接著杜明文對楊彪做了一些神經學檢查,發現他的四肢鬆弛無力,雙側對稱,肌肉呈低張狀態。

看到這樣的情況,杜明文馬上就排除了常見的腦血管中風疾病,轉而意會到這可能是罕見的周邊神經病變。「請問楊大人最近可否有發燒的情況?」他心裡想的可能是病毒感染後,自體抗體會攻擊神經髓鞘的免疫疾病。

「沒有發燒,大夫你不是應該先把脈嗎?」旁邊一個裝扮雍容的婦人這樣說,她態度不是很好,她的頭髻上插了一支大大的綠玉簪子,簪子的一端是一圈圈的玉石圓環相扣,所以應該是單顆玉石雕出來的。成串的玉環在她的頭上搖來搖去,十分顯眼。

「這位是?」

「杜大夫,這是家母。」

「喔,失敬,失敬。」杜明文心知這楊彪的夫人就是大名鼎鼎袁紹和袁術的姐姐,果然是一副千金大小姐的脾氣,而楊修尖銳的個性其來有自。

汝南袁紹家族四世三公,和楊彪家族可以說是門當戶對。

「老爺的身體一向都不錯。」楊老夫人說 ,「而且現在還有在補身體。」

杜明文其實心裡沒有頭緒,這種神經系統的問題即使在二十世紀,也是只有專科醫師憑藉著高科技檢驗儀器才比較可能做出鑑別診斷,更何況現在是在漢朝。

「怎麼樣? 杜大夫聽說是華佗的朋友,不知道有何高見?」楊老夫人又問。

「我目前心裡還沒有確切的想法。」

楊老夫人對於這種實話實說的言語很難接受,神情馬上面露不悅,杜明文也只好在楊修的帶領之下先告退了。

「楊大人,不好意思,可能沒辦法為你治好令尊的病了。」

不過這個時候杜明文突然想起了一個成語典故,話說後來楊修被曹操處死之後,曹操覺得對楊彪這位高官前輩很不好意思,屢屢送東西給楊彪,有一次曹操遇到了楊彪還問:「公何瘦之甚?」他回:「愧無日暺先見之明,猶懷老牛舐犢之愛。」,這也是「舐犢情深」這句成語的由來。所以楊彪應該不會在這場疾病中死亡才對。

「不過,我相信令尊一定會康復的。」

「謝謝,但願如此。」

杜明文一個人走路回到了司馬懿的家,他一路上都在想著楊彪的鑑別診斷,這應該要做電腦斷層掃描(CT scan) ,甚至於是直接做核磁共振影像(MRI),也許也該做腦波圖(EEG),或是肌電圖(EMG),或是神經傳導速度檢查(NCV),當然也要抽血,驗電解質,驗抗體。他邊走邊唸,當然囉,這些檢查現在一項都沒有。

他神情落漠的回到了司馬家,就發現司馬師和司馬昭兩兄弟正被罰跪在中庭裡。

「你們怎麼被罰跪啊?」

「因為我們玩爹爹的藥材。」說著,說著,眼淚就從司馬師的兩個汪汪大眼裡掉了下來,而司馬昭不但流眼淚還流鼻涕,「杜爺爺,快幫我們向娘求求情。」

杜明文這時鼻子聞到從廚房裡飄出的香味,似曾相識,於是他進廚房去看看,春華正用勺子把灶上大鍋裡的冒煙湯水舀到小鍋裡來。

「司馬夫人,您是在煮什麼東西,聞起來這麼的香?」

「是甘草水。」

「甘草水?」

「是啊,剛剛那兩個小孩還把甘草拿去射來射去,真是暴忝天物。所以現在被我罰跪在外面,杜大夫應該是進來幫那兩個小子求情的吧?」

「是,是。正是來幫忙求情的。」

杜明文眼光一掃,看到砧板上,有一些樹枝樣的東西,被切成了斜薄片,應該就是今早楊修送來的東西。

「司馬夫人,這就是甘草?」

「杜先生,您不是大夫嗎?甘草不是很常用的藥物嗎?上回楊修前兩個月送了仲達一包,沒想到今天又送了一包來。」杜明文聽了司馬夫人這些話,也是覺得很冏,自己確實連甘草也不認識。

司馬懿這下剛進大門來,廚房裡也聽得到兩個小孩在向他求情的聲音。他領著兩個小孩走入廚房來。

「仲達你回來啦!大家都來喝一碗甘草茶吧!」司馬夫人說,然後他拿出小碗來分裝茶水。

「這甘草是那裡來的?」仲達問。

「咦?不是你拿回來的嗎?我以為又是楊修送你的。」

兩夫妻的眼睛看向了杜明文,他說:「沒關係啦!是楊修送我的,大家一起喝,一起喝。」

仲達眼睛兇兇的看向妻子,杜明文繼續緩頰:「來喝,來喝,大家喝……」他把碗一一遞給在場的每個人,氣氛和緩了下來,仲達臉部的表情也放鬆了。

味道是很奇怪的東西,它可以喚起人很久很久以前的記憶。例如幼年時吃到了某樣美味,然後你就完完全全忘記了這回事,可是當你在數十年後再度嚐到同樣的東西時,你又想起上一回嚐到這個東西時的情景。杜明文一喝到這碗甜甜暖暖的甘草水時,他好像聽著了木魚聲,聽著了如潮汐往返的梵音,濛濛裡好像也看到了裊裊上昇的檀香,也聞到了檀香的焦味,那個記憶,那個記憶就從腦底浮了上來,那是一間廟宇,有著紅色胖胖的柱子,有慈悲微笑的坐佛,嘉義朴子的高明寺。小時候父親每年都在四月八日帶他到高明寺去禮佛,他就拿著小杯子去盛佛祖加持的「甘露水」來喝,那就是甘草水啊!!

霎時間,他的靈感來了。

「仲達,之前楊修也有送過給你甘草是不是 ?」

「是啊,大約三個月之前。聽說有人從并州九原回來,送給了楊彪大人一整車的甘草。」

「喔,我了解了,仲達你可否帶我去一趟楊修家。」

「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子的,今天楊修大人請我去幫楊彪大人看病,我一時沒有想法,現在我有點思緒了,也許可以解決楊彪大人的病痛。」

「好好好,我們喝完馬上就去。」

兩人一齊快步走到了楊彪的宅邸,這時門口衛兵眾多,兩人想靠近還被衛兵制止,但是隨著居中的轎子起程之後,衛兵就跟著離去了。仲達請門房通報之後,楊修才出來迎接兩人入內。

「喔,是仲達和杜大夫啊」楊修說。

「剛剛是誰的車隊啊?」仲達問。

「是曹丞相親自來探望家父。」楊修答。杜明文一聽,心中又是歎息了一聲:又喪失了一次和曹操見面的機會。 

「是這樣子的,杜先生說他現在對於令尊的病情有了一點頭緒,希望能再向德祖問清楚一點。」仲達說。

「楊修大人,我想請教一下,令尊是否經常飲用甘草水?」杜明文說。

「是啊,他已經連續飲用甘草水代替白開水三個月了。」

「這樣啊! 我了解了,令尊的病症應該是喝甘草水所引起的。」

「啊 ? 這甘草水味甘,常用來當藥引子,可以說是百利而無一害啊!」

「錯了,楊修大人,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好的藥物如果過量,就會引起病症。而甘草過量則會有這樣的併發症。」

「此事當真 ?」

「是的。」

甘草(Glycyrrhiza uralensisLicorice),生長於中國華北內蒙一帶的荒漠地區,是豆科的多年生草本植物,其乾燥根及地下根狀莖是常用的中藥材。在台灣時常有人因為過度飲用甘草水,造成低血鉀 (Hypokalemia)現象,因為甘草裡的某些成份會造成腎臟過度排出鉀離子,其症狀就是突然性的麻痺。

「那該怎麼辦呢 ?」

「首先當然是先停止飲用甘草水,再來是多攝取水果類的東西。」

「這...... 」楊修面露難色。

「這就是我的醫囑啦! 你一定要接受。」

「不用吃藥?」

「不用,只要停藥,吃水果。」杜明文會這樣說,是因為水果裡通常有大量的鉀元素。

「好,這事我明瞭了。一定按照杜大夫交待的來做! 」楊修深深作了一個揖。

杜明文和司馬懿原本就要告辭了,這時門房又來報告楊修,這回是楊彪的好友鍾繇來訪。


                                                      下一章 鍾繇的楷書

甘草, from Wikipedia

甘草切片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7%94%98%E8%8D%89#/media/File:Glycyrrhiza_glabra_(Pile_of_Spanish_wood_chips).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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