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19日 星期一

第十二章 麈鹿與朱鷺

第二天華佗起床的時候倒是很準時,一切正常。譙縣城外的一個小村莊聽說有虜瘡在流行,曹操的軍隊將整村子的人圍困在村子之中,禁止所有的人進出,華佗聞訊之後,執意要前往看看。

一行人從譙縣的東門出發,大約走了十里路,華佗明顯的體能變得比較差,他一路上氣喘吁吁,並不像前幾天的好體力,快中午的時候,一個軍營出現在村莊的前面。

「站住,不可前進。」一群士兵向華佗一行人吆喝著。

「喂~你別有眼不識泰山,我們家師父可是譙縣第一名醫華佗,你在這裡隨便問個人都知道啊!」樊阿這時也很大聲的回應著。

小兵不敢做主,於是上報給負責的裨將,裨將是本地人,一看見是華佗便馬上奉承的說:「華神醫,謝謝您大駕光臨,這個沙土莊村子裡的人得了怪病,一個一個都長了疹子,又發高燒。有醫者來過了,說是水痘,不是虜瘡,小的也不敢做主,麻煩你來幫我們鑑定鑑定。」

華佗一行人走到了村莊的邊緣,一圈圓形的拒馬正把村莊團團圍住。此時一群小孩子正遊蕩到拒馬內邊玩耍,他們正在踢毽子,聽得出來很快樂,駐守在這裡的士兵則遠遠的在監視著他們。

杜明文看看那幾個玩耍中的孩子,很明顯的臉上都有黑色的結痂,一看就知道是水痘,這是二十世紀時最常見且最有特色的疾病之一,大部份的人在年幼的時候都曾經得過,等到他們為人父母的時候,又會照顧得病的幼兒,所以這個病是稍有年紀的一般老百姓都可以輕易診斷的。

一個士兵命令一個小男生靠近過來,叫他解開上衣給華佗看一下,他身上的疹子新舊並陳,有些已經結痂,有些倒是才剛剛冒出水珠。那個士兵早就跑得遠遠的了。

「不用擔心,這是典型的水痘。光看這幾個孩子們這麼快樂的跑來跑去,就知道這病沒大礙。」華佗說。

士兵倒是報告村子裡幾個大人生病後就死亡了,所以大家才會那麼緊張。

水痘(Chicken Pox, Varicella) 這種疾病是由水痘病毒經飛沫所傳染,而且傳染力非常的高,小孩子得到是輕症,大人得到反而容易有重症的情形發生。以二十世紀而言,這個病已經是一種全世界上每個地方都會流行的傳染病,幾乎每個人小時候都得過了。而在古代,也許一個村莊從來沒有受到水痘病毒的侵襲,所以遇到大人重症的機會就比現代高得許多。水痘的疹子以身體中央多來表現,天花的疹子則以肢體末端多來表現,但是這兩個疾病還是容易被搞混,據說到了十九世紀中,歐美的醫學家才能做出科學性的辨別。

水痘病毒應該是一種和人類共同演化超過百萬年的病毒,因為這個病毒不會在痊癒後被人體完全清除,反而會躲在人的神經結細胞裡。一但人的免疫力低下時,病毒會沿著神經的走向而蔓延,造成如皰疹般疼痛難耐的症狀,此種局部復發稱為「帶狀皰疹」,俗稱「皮蛇」。而沒有出過水痘的人遇到了出帶狀皰疹的人,就會長水痘。

裨將: 「華大夫,那麼照你看來,要如何是好?」

華佗:「不妨就繼續這樣的隔離策略,但是務必供給足夠的食物。一個月後,出過疹子的人就放出來。這樣就很安全了。」

裨將:「了解,了解,有華神醫的話為憑證,我們做起事情來就膽大得多了,不瞞華神醫,村子裡正有末將的親人,這下心安多了。」

裨將高高興興的退下了,杜明文問:「裨將,是大概什麼樣的官位啊?」

樊阿:「杜老哥,你是問我嗎? 我告訴你,裨將呢,就是比將軍小,比士兵大,大概就算是副將或是小隊長那樣子的意思。」

「喔,謝謝。」杜明文這時才想來三國時代的俗諺『三個臭裨將勝過一個諸葛亮』,後來這個原本常用的官職『裨將』少用之後,便以訛傳訛,變成了『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

「師父,你又成功的救了整個小村莊人民的生命!」樊阿話題一轉。

「樊阿,你別這麼說,這本來就是我們的天職。只是天下如此之大...........」

「華大夫為何不廣收門徒,弘揚醫術呢?」杜明文問。

華佗笑而不答。

時間早過了中午,一群人又默默的往譙縣的方向趕路,華佗體力不支,頻頻停下來休息。黃昏的時候,夕陽已經掛在西方譙縣的鼓樓之上搖搖欲墜,眼看著前方還有一、兩里路。幾隻頂著美麗巨角的鹿原本在路上吃草,聽見人聲後,鹿群便轉臉望著華佗一群人,面似警覺。鹿兒們正動動耳朵、甩甩尾巴,後面有一隻鹿還正要彎下脖子繼續吃草,杜明文停下腳步,他看著這群美麗的鹿,幾乎是快要出神了。而樊阿一步向前踏去,領頭的一隻大角鹿往這方向一瞪後,立刻飛奔而走,其他的鹿也就跟著往同一個方向跑了,不一會兒就消失無蹤了。

杜明文心中覺得奇怪,眼前這鹿看起來好像是曾經在美國國家公園裡看過的駝鹿 (Moose),又像是加拿大馬鹿(Elk),但是這鹿的角型看起來更美,猶如是中國神話故事裡神仙所騎的異獸。他問:「樊阿,這是什麼鹿啊?」

「是麈鹿,又叫四不像,杜老哥,師父不舒服,咱們快回去吧! 您就別再問了。」樊阿撐著華佗,他只想趕快回到譙縣裡。

譙縣的東方有一條河流,名為「渦水」,由西北往東南方注入淮河。因為天已經快黑了,樊阿和撐渡的人爭執了一會兒,原來這個撐渡的人領的是官府的薪水,工作的時間是日出到日落之間,撐渡的人一臉不悅,撐船的動作也比較粗魯,加上河面晃盪,華佗因此抱怨頭暈。杜明文看看這時的河面流水潺潺,鳥鳴鴉叫不絕於耳,夕陽和晚霞都投映在渦水之上。雖然有美麗的景色相伴,但是杜明文也因華佗的不舒服而心情無法放鬆,美景當前也無福享受。忽然間華佗急急仆到了杜明文旁邊的船舷,他向河面傾吐。杜明文趕緊拍拍華佗的背。

「我不打緊,不打緊,吐出來之後就舒服多了。」華佗反過來安慰大家。「杜兄,我看你對野生的動物都很有興趣。你看看那些鳥! !」

杜明文順著華佗的指頭看向河裡的一塊浮木,上頭歇著幾隻大鳥。「杜兄,這鳥叫做『朱鷺』,身子白如雪,臉紅如朱泥,喙如彎刀,腳脛如鐵骨,專門涉水啄溪裡的魚蝦為生,你看是不是很美啊?!」

朱鷺大概是害羞,一整排鼓翅飛起,飛高了一會兒,就停止搏翅,一隻隻像降落傘般轉歇在河邊的矮樹上。「是的,很美。」杜明文也讚歎的說。

「哎,師父又有精神了,真好。」樊阿說。「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有一種地方,專門收集各種奇禽異獸,讓客人付一點小錢,就可以進去一次看到飽。如果有這種地方,我想應該會被稱為『動物園』吧!」

動物園啊,這種設施在二十世紀起就流行在世界上的每個大城市之間,美其名是『教育』意義,其實是以牢籠來宣揚「人類是地球上所有生物的統治者」的象徵。

回到了華家後,華佗說他沒有食慾,所以沒有吃晚餐。樊阿吃完飯後去看華佗,他急急忙忙的跑出來告訴大家華佗又發燒了。杜明文也去看了華佗,此刻華佗正激烈的發抖著,杜直覺以為是泌尿道感染,因為華佗顯然沒有明顯的呼吸道癥狀,而泌尿道感染容易以急性高燒畏寒來表現。但是詢問後,並沒有頻尿,血尿或是尿痛等癥狀,他也幫忙敲一下華佗的雙側後背,並沒有腎臟發炎的敲擊痛。杜明文也擔心是前一段日子經過芒草叢裡被傳染了恙蟲病,但是華佗身上沒有疹子也沒有焦痂。

凌晨時分,華佗顯然很不舒服,華平早已昇了一個小烘爐,一個陶壺裡正在煮藥,水沸了陶壺嗯嗯作響,藥味四溢,而樊阿盛了一碗藥給他喝,還沒中午的時候燒又退了。

華佗睡了一大覺起來後,精神覺得比較好了。他問:「樊阿,今早給我吃的是什麼藥?」

「師父,是犀牛角。」

「唉呀!樊阿,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別再用犀牛角了。我這發燒,看起來是瘧疾,上回在會稽也是這樣,兩日燒一次,和合併寒顫,時間到了自然會退燒。」

「可是,師父,」樊阿還要說下去,但是已被華佗打斷話。

「樊阿,這犀牛角也許可以幫忙我退燒快一點,但是對於疾病的本身豈有任何助益?一隻犀牛就因為角而落得殺身之禍,就像我們在會稽看到的,這樣人類是不是太自私了。也許有一天,有其他有效的藥物被發現,那麼就可以不再使用犀牛角了。」

杜明文也唯唯稱是。華佗一定也想不到,過了一千八百年以後的現代,即使一顆幾塊錢的500毫克普拿疼藥錠就可以簡單的舒緩發燒的症狀,而仍然有不少的中國人寧願使用犀牛角,中國的犀牛不但被吃光了,整個亞洲的犀牛也是岌岌可危,而今日非洲的犀牛獵殺活動更是方興未艾,世界上所有的犀牛因為食古不化的中醫思想而瀕臨滅絕。

杜明文也想起來了,麈鹿,因為臉長像馬、角像鹿、脖子像駱駝、尾巴像驢子,什麼都像,什麼又都不是,所以俗稱「四不像」。此鹿原產於中國,但因為棲地和人類的活動範圍相近,是故在漢末以來就大幅減少。十九世紀時法國神父大衛以拉丁文命名此物種,故西方通稱為「大衛鹿」,中國最後一批麈鹿原飼養於北京的清宮獵苑,但在八國聯軍的時候被獵殺至盡,從此消失於中國。幸而當時世界上有數個動物園還有飼養麈鹿,一直繁衍至今,此物種才能免於滅絕的危機。而朱鷺的遭遇更慘,愛吃魚蝦的朱鷺是農民的眼中釘,尤其是它們在水田裡的踩踏容易損害秧苗,在1970年代,全世界朱鷺的數量曾經少到剩十隻,幾乎滅絕,幸而在有心人士的的疾呼保育之下,現今才又繁衍到二千多隻。

瘧疾?杜明文又問樊阿華佗是什麼時候得到瘧疾的?原來華佗兩年前在會稽就曾經得過瘧疾,當時兩日一燒,合併寒顫,時程將近一個月後,華佗才康復。

瘧疾,由瘧原蟲(Plasmodium spp)所傳染,中間宿主是瘧蚊。瘧疾可分成四型,由四種不同的瘧原蟲所傳染,分別是間日瘧、三日瘧、惡性瘧和卵圓瘧,而在中國流行最盛的則是間日瘧,顧名思義,這型瘧疾約兩天發一次燒。瘧原蟲的生活史中必須經過三種細胞,第一是瘧蚊的胃壁細胞,再來是人的肝臟細胞和紅血球。瘧原蟲經由蚊子的叮咬而進入人體之後,會在人體的肝臟細胞內生長,然後群體由肝臟細胞傾巢而出的時候,則造成了宿主發燒的現象。間日瘧的死亡率約10-20%,但是有一延遲現象,即間日瘧原蟲會沉潛在人體肝臟細胞中長達一年到十數年之久,然後再次爆發。

而現在華佗正為間日瘧所苦,只是他發燒得比以前還厲害。杜明文注意到華佗開始有黃疸現象,也有貧血,極有可能會死亡,而他現在也無計可施。大約十七世紀時,人類才發現第一個有效的治瘧藥物-----含有奎寧(quinine) 的南美洲金雞納樹(Cinchona)樹皮,此藥物的發明徹底改變了瘧原蟲恣意肆虐於人類社會的本質 ,但是此藥物的副作用及毒性都甚大,加上部份的瘧原蟲也開始對此藥產生抗藥性,所以瘧疾反而依舊在熱帶國家盛行不衰,至於青蒿素則是二十世紀中才由中國的屠呦呦首度合成。

過了幾天,華佗的病日益嚴重,杜明文也想起了,歷史書上寫華佗也差不多是死於赤壁之戰之前。樊阿尤其是傷心。這個晚上,突然而來的敲門聲讓家裡的每一個人都嚇了一大跳。

「開門、開門。奉曹丞相命,特召華佗赴許都應診。」大門外如此嘶喊著,華平趕快把大門打開,向門口的人深深作一個揖,幾個士兵沿著門的兩旁跑入,在門裡站成了兩列。

「末將徐晃,奉曹丞相命,特召華佗赴許都應診。」徐晃全身鎧甲,走起路來,還聽得出金屬片鏘鏘作響的聲音。「神醫華佗呢?」

「將軍,家叔重病,恐怕無法前去許都應診。」華平囁嚅的回答著,華家的小兒則是驚哭了起來。

「哼,帶我去見見他。」

華平把徐晃領進了華佗的房間,徐晃看看床榻上的華佗已是奄奄一息,心中亦是十分焦急。「這樣,這樣,我該如何向曹丞相交代呢?」

「恐怕還是得請華大夫同我們去一趟許都吧!丞相之令不可違。」徐晃說。

「開什麼玩笑,師父如果現在出門,那麼還會有命嗎?」樊阿說。「你沒看到我師父的樣子嗎?」樊阿又憤怒的加強語氣,他的眼睛已經含著淚水。

「我知道,可是丞相的命令……,好,那你們誰也是學醫的,和我回去許都去,我尚能勉強交差,不然也就只能拖著華佗去了。」

樊阿:「我去,我去,我向師父學了十年,我去。」

「老夫略懂醫術,也願一同前往。」杜明文說。

「好吧,也只能這樣。給你們一刻鐘準備,丞相下的急令,令我這個一次可帶兵萬人的將軍來執行這項任務。」

「敢問將軍,是誰生病了?」杜明文說。

「這你不用問,來了就知道。」

樊阿說:「師父的器械、藥材很多,收拾至少要一個時辰。」

「這………」徐晃面露猶豫。

「東西如果不齊,治病就不能保證。」

「好,就一個時辰。」徐晃轉身就走,門口的士兵則是繼續站崗著。

這時杜明文也陷了長考,該不該把青蒿素的秘密說出來了呢? 如果說出來了,那會不會干擾歷史呢。但是他怎麼能夠眼睜睜看著朋友死亡呢?

一個時辰後,一輛馬車停在華家門口。樊阿向師父道別後,將行李都搬上車,杜明文也上了車,他交給了華平一個信封。

馬車在騎兵的帶領下啟程了,譙縣的鼓樓又亮起了燈,城門開了沒多久又闔上。車隊在滿天星斗中慢慢的離開了譙縣。

華平打開了杜明文留下的信封: <治瘧之方,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漬,絞取汁,盡服之。>

                                  
                                                        下一章 曹操的眼淚

Tim Felce (Airwolfhound) - Pere David Deer - Woburn Deer Park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9%BA%8B%E9%B9%BF#/media/File:Pere_David_Deer_-_Woburn_Deer_Park_(5115883164).jpg
麈鹿,四不像。
 作者 Danielinblue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6%9C%B1%E9%B9%AE#/media/File:Zhuhuan2_xi%27an.jpg
朱鷺
水痘
Photo taken by Mad Max, March 8, 2001. Taken from En Wikipedia, uploaded there by Mad Max on 29 December 2005.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Child_with_chickenpox.jpg

A thin-film Giemsa stained micrograph of ring-forms, and gametocytes of Plasmodium falciparum. From http://phil.cdc.gov/phil/home.asp ID#:5856
惡性瘧原蟲的血液抹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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